香港《文汇报》副刊:林尔嘉与“待晴亭”
张桂辉
林尔嘉(1875—1951),福建龙溪人,字菽庄、叔臧,别名眉寿,晚年号百忍老人。原名陈石子,是厦门抗英名将陈胜元五子陈宗美的嫡生长子,6岁时过继给台湾板桥林家。生长在商绅家庭的林尔嘉,自幼聪敏好学,怀有经世之志。及长,家财万贯,乐善好施。曾巨款捐助厦门、漳州师范、华侨女校、同文书院、香港大学等,是民国年间在闽台两地负有声望的人物之一。
(一)
1924年,林尔嘉因病赴瑞士等国疗养,去国7年,游历欧亚各国。1931年,回国后定居鼓浪屿。林尔嘉的乐善好施,在厦门坊间广为人们所称道。1908年漳州南靖一带水灾,1000多间民房倒塌,百姓死伤200多人,林尔嘉带头捐款10万银元筑高西溪大堤,开沟50里,其后30多年没有洪水,农民受惠多多。他还以厦门商务总会名义发动侨胞、香港同胞募捐到了10万银元、1000多包大米,解了受灾民众的燃眉之急。厦门人广为传颂的,还有林尔嘉致富不忘教育的壮举。林尔嘉向来反对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理论,在鼓浪屿创办了华侨女子学校,并与他人协力在福州创办泉山高等女子学校。史料记载,由他捐资兴建的学校还有:厦门同文书院(现厦门旅游学校)、厦门大同学校、鼓浪屿普育学校和香港大学等。此外,他还捐款资助,倡导将漳州丹霞书院改为福建第二师范学堂……。
林尔嘉虽“贵为公子”,却与同时代的官家、富家子弟不同——他既“不染于少年纨绔之习”,也不热衷科举仕途。他主张变革立宽,提出“不以实业为政治之资,则政治几何能淑;不以政治为实业之盾,则实业几何能兴”的见解,认为“处今日交通时代,当淹贯中西而后为国家有用之才”。为此,他勤奋攻读,遍览经史,通晓诗赋,并习英文、日文,学识广博,“沦人才之盛衰,政治之得失,上下千百年,娓娓不倦,虽老生宿儒,无一复难”。林尔嘉热心做好事,且不受地域限制。在江西庐山五老峰上,至今还能看到他当年做好事的缩影。
五老峰,位于庐山风景区东南部边缘。五座山峰若即若离、连成一体,似五位气定神闲的老人席地而坐,安享湖光山色、祝福国泰民安。青年时代,我在庐山服役期间,就曾攀登过五老峰。今年立秋的这天上午,我从牯岭出发,乘着腿脚尚健,再登一次五老峰。主要目的是去欣赏待晴亭、怀想林尔嘉。在唐代大诗人李白眼里宛如“青天削出金芙蓉”的五老峰,每座山峰各具特色、各有韵味。其中,二峰之巅那座四柱支撑、边长约三米的石构方亭,成为五老峰上最具传奇性、最有吸引力的景观。它,就是林尔嘉捐建的待晴亭。
作者在庐山五老峰待晴亭
庐山云雾,变幻莫测。叶剑英元帅生前有诗曰:“庐山云雾弄阴晴”。夏日庐山,往往是上午九时前后,天气放晴,之后因鄱阳湖水气蒸发,导致云遮雾绕,甚至翻云覆雨。这天,我来得早,登至二峰,不到九点,阳光普照,我从容拍了几张待晴亭照片后,站在亭子一侧,请北京来的游客——贺姓大校——帮我拍了两张留影。之后,放胆移至崖沿,举目向南俯瞰,星子(今庐山市)隐约可见,我举起手机,尚未拍够,浓雾骤起,乱云飞渡,把刚才还清晰可见的景色,毫不留情地遮盖住了,眼前惟余一片白茫茫……
(二)
庐山五老峰,风景绝胜地。因山峰绝壁千仞,陡不可攀,奇峦秀色,驰誉天下,山水相连,气象万千,为庐山最雄伟奇险之胜景。李白对它倍加赞赏:“予行天下,所游览山水甚富,俊伟诡特,鲜有能过之者,真天下之壮观也。”自从李白那首《登庐山五老峰》问世后,五老峰声名远扬,从古到今,无数名人雅士纷至沓来,并留下了许多赞美的诗文,成为庐山宝贵的文化遗存。
五老峰离牯岭街少说十多公里,从山下到山上,还需沿着山道奋力攀登。即便体力好、速度快的游客,到二峰也得三四十分钟。在这样的荒山野岭上修建亭子,所有建材,要从山下肩扛手提,蚂蚁搬家一般往山上运送,就连搅拌水泥的用水,也得从山下往上挑。在这样的地方修建一座亭子,成本之高,可想而知。林尔嘉先生,一个福建人,为什么、怎么会突发奇想、慷慨解囊,在这里建亭呢?
凡事皆出之有因。原来,林尔嘉与一个当年在厦门工作的美国人——罗伊·奥尔古德相识,两人十分投缘,而且结为好友。后来,罗伊·奥尔古德应聘去了庐山,担任牯岭美国学校校长,热情邀请林尔嘉前来庐山旅游。1932年,林尔嘉来到庐山后,因景仰李白讴歌五老峰的名篇,想亲临探究一番,便邀约罗伊·奥尔古德先生同登五老峰。一天清晨,他们从牯岭出发,翻过魏巍大月山,再沿着崎岖山道攀上峰顶,刚才还是云雾缭绕,转眼却是晴空万里。近观山峰壁立千仞,白云朵朵,雾气腾腾;远望山下鄱湖如镜,白帆点点,波光粼粼。诗人林尔嘉,触景生情,诗兴大发。他们心无旁骛,一路前行。不成想,就在他们游兴正浓时,天气骤变,乌云密布。没等他们反应过来,暴雨劈头盖脑、倾盆而下。因为五老峰上,没有建筑物,无处可躲雨,二人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,山风吹来,寒气袭人。回家之后,林尔嘉大病一场。
病床上的林尔嘉,总想着一个问题:如此风景绝胜之地,天气这般变化无常,来此旅游的人们,常会遭暴雨袭击而生病伤身。为使后来人不再遭受同样的痛苦,林尔嘉决定个人出资,在二峰之上建一座亭子。曾任厦门保商局总办兼商务总会总理的林尔嘉,民国期间曾被选为国会议员,担任过福建省华侨总会总裁等职,后连任鼓浪屿公共租界工总局华方董事长达14年,是民国年间在闽台两地负有声望的实业家之一。热心办好事善事的林尔嘉很清楚,在五老峰上建亭子,山高路陡,困难不小;造价昂贵,费用不菲。可是,他言必行,行必果。
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1933年,亭子建成了,林尔嘉给它取名“待晴亭”。亭子虽然不大,却是五老峰上唯一的建筑物。四根粗大的石柱,被石匠雕琢得粗犷而富有野趣,与精致的亭子之顶相映成趣。现代著名历史学、方志学家吴宗慈为之书写“待晴亭”匾额,林尔嘉在庐山的好友,纷纷前来祝贺,还有人为之吟诗唱和。一时间,在牯岭传为佳话。后来,罗伊·奥尔古德特地撰写了《公告》。
(三)
那天,我在待晴亭右前方几米处,发现一块斜卧的山石上,并排刻着林尓嘉的两首诗:“五老为邻岂偶然,登临览胜自年年,孤亭无恙平台好,别有悬崖小洞天。”“杖藜几度拂烟萝,今日重来眷属多,不尽峰头怀古意,诗题白鹤记东坡。”落款:“民国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古七夕文后二日记游,尔嘉命孙慰桢书”。紧邻诗刻处,有一方顺着峰顶岩石斜面而雕的英文摩崖石刻。据悉,这是庐山唯一的英文石刻。我在俯身拍照时,发现历经80多年风雨洗礼的石刻,文字依然清晰可见。全文大意是:“1933年夏天,我的一位来自中国福建龙溪的好朋友、诗人和慈善家林尔嘉先生,首次浏览狮子峰(即今五老峰),由于没有任何能避风雨之处,结果他遭遇大雨侵袭而染疾病。为避免别的游客再遭受这种不愉快的经历,也为游客能方便、愉快地浏览狮子峰,他建了这个公共方亭,同时它也是该山顶上的一个瞭望建筑。此外,距此山顶不远还有一个山洞,可以躲避风雨。”落款:“牯岭美国学校校长:罗伊•奥尔古德(ROY ALGOOD)1935”。
林尔嘉,既有慈善心,更有爱国情。1937年7月,全面抗战爆发。正在庐山避暑的林尔嘉,在《七月七日倭寇侵犯芦沟桥感赋》中写道:“卧薪日已久,民若不聊生;背城拼一战,不为城下盟。匹夫知有责,举国欲皆兵。愧我桑愉景,未能事远征。……黄龙待痛饮,啸侣歌太平。”字里行间,流露出他对祖国的耿耿忠心。实业救国、为民服务的林尔嘉,不仅主张坚决抵御日寇的侵犯,“不为城下盟”,而且满怀抗战必胜的信念,期待着“黄龙待痛饮,啸侣歌太平”这一天的到来。是年,林尔嘉从庐山去了香港,抗战胜利后去了台湾定居。
当年,为了方便更多的游人避雨,林尔嘉又在五老峰上二峰与三峰接壤低洼处,开凿了一个洞穴,取名“五老洞”,一条石道穿洞而过。该洞可容数十人躲雨。洞壁上分别刻有“天功”、“飞石”等不同字体的大字。洞内还有一方石刻,为道人明悟所书,记录着林尔嘉先生捐资建亭修洞之事。正所谓,天有不测风云。待晴亭建成不几年,抗战爆发。因其立身制高点上,成了日本人的一颗眼中钉。日军先是从山下用大炮轰,未能命中。继而出动飞机,将待晴亭炸毁。之后很长一段时间,前来五老峰游览的人们,若遇下雨只有躲进林尔嘉开辟的“五老洞”里。
如果说,在家乡做好事、善事,是报效父老乡亲题中应有之义,那么,把好事做到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,就非同寻常、难能可贵了。1994年,庐山人民为了纪念林尔嘉,特意在原地重修一座待晴亭。原中共江西省委书记白栋材,欣然挥毫题写了“待晴亭”匾额。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。”如今,林尔嘉已渐行渐远了。但他当年修建待晴亭折射出的“为他人着想”精神,已化成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,必定会被庐山五老峰默默永记,自然会在八方游客中口口相传。
(原载2018年10月20日香港《文汇报》副刊,署名:肖蓟)